小時候，爺爺常買沙炮給我玩。
記得是一個像火柴盒一樣的黃色盒子，拉開來，小小透明膠袋包著一堆沙和白色的沙炮；小時候看著直呼像蝌蚪，白色圓球上面連著一條線好不可愛。
大慨到九歲為止每次到深圳探親，都是住爺爺奶奶的家，我們家裡人叫那兒「３０６」，在東門，前面是個菜市場，早已拆卸；住的是三樓一個約百平方的單位，三房兩廳，門口正正對著樓梯，我和哥哥蹲在門欄，往樓梯扔沙包，霹靂啪啦地響好不歡樂；有時候一撒整包扔了，有時候又珍而重之一顆一顆扔；每年過年時，一響起那連串霹靂啪啦的聲響，鄰居都會探頭微笑說：「哎您家的孫兒來了啊。」爺爺總是微笑站在我們後面，與鄰居寒暄幾句，然後又遞上一盒盒新的沙炮給我們。
爺爺在世的時候，住在「３０６」的時間少之有少，就是我到九歲左右他徹底搬出了「３０６」，我也從那時候開始漸少上內地，通常爺爺都愛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兩邊跑，偶爾在香港停腳才會到我家小住。
爺爺奶奶感情不好，最有印象的一幕是兩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，一個拿著鐵鎚子，一個拿著菜刀，由其他親友攔著。那時候我不過四、五歲，長大後才聽說是，爺爺在外頭包養了個「小奶奶」，已刻意分開多個傳呼機來聯絡，睡前還把十多個傳呼機藏在床頭櫃鎖上；我奶奶脾氣也不是蓋的，火火風風地撬開，一不做二不休，往裡面灌水，十多個傳呼機全體報銷。我父家是客家人，爺爺是馬來西亞華僑，會說不標準的粵語，但跟奶奶說話時就是標準的客家話。只聽兩個老人家左一句右一句所有客家髒話都罵出來，還有什麼我跟你拼了、我砍死你……看到這兒，媽媽和遠道從美國回來旅遊的表姨媽把我和哥哥抱進了房內。
爺爺奶奶從頭至尾也沒有離婚。奶奶深愛爺爺，把跟爺爺一紙發黃發霉的婚書僅慎收藏。但對於奶奶，爺爺是嗤之以鼻的。奶奶在我們家族中完全不受歡迎，連太祖母（爺爺的媽媽）都曾說過：「台山這麼多個女人不挑，偏偏挑著個留姑！」（留姑乃奶奶小名）乃至於我，也是自幼對奶奶毫無好感，這個後話。
爺爺過世是在五年前的二月。老煙槍的他患肺癌末期，家裡人瞞著他，只說是腫瘤；我前往探望時他已插滿管子躺在床上，我寒暄慰問幾句後，轉個身跑出病房抱著家父痛哭。「撐不了多久」，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，於是他們申請爺爺出院，把他帶回新田的家中，和他過最後一年的新年。爺爺坐在輪椅上，那年好不歡樂；自從因為金錢問題而四分五裂的四兄弟姊妹，非常難得地聚在一起。爺爺共有十個親孫外孫，來了六個也算難得。好久沒那麼熱鬧。我那時雖然還小，卻又不住地覺得悲傷。爺爺那時候已經有點神智不清，卻在過年回家的一刻開始清晰起來。他問我：「什麼時候請爺爺喝茶？」我說：「待你好起來，不單喝茶，陪你去買彩票。」爺爺嗜賭，香港的六合彩和賽馬都愛，每次來香港都會叫我陪他下樓買彩票，但我懶一直推卻，那刻，卻是無比後悔。小孩擠一起和狗兒玩，大人忙碌照料老父，算是彌補了之前那幾年沒在一起過年的遺憾。
後來有一天我在家裡閒著，家母忽然走來我房間對我喚：「你爺爺去了。」那一刻，也許因為是意料中事，我沒多大反應，僅是：「嗯。」家母補充：「還好他撐得過新年；週末回去一趟」我應允，然後開始聽到從家母房間傳來激烈的吵鬧聲－－老人家剛逝世，那些如狼似虎的兒女又開始搶功勞分家產找好處。但我通通不理，只是在心裡留了個底，知道那些親戚終究不可信。為了錢，什麼謊言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。同樣為了錢，要乞求你的時候什麼恭維動聽的話都能講。
爺爺的遺願我聽過很多次，在他還健康的時候已經曾拉著我說死了要把骨灰撒大海。我當時說：「您老長命百歲。」他「哼」一聲道「百歲了還不是會死」結果他活到七十二，他也對我說過「死也不要回觀瀾。」結果因為一個錢字，因為自私，我爺爺去後火花了，骨灰竟然滯留了在香港的臨時靈堂整整一年。然後竟然未出國前我每年都要回觀瀾的靈堂去拜祭他的靈位。我曾經夢過爺爺。他對我說，不要觀瀾。打後去拜祭他的時候，我都會在心中默念一句：「終有一日我會把你帶出去。」
然後每次看到沙炮，我都會想起我曾經有個爺爺，現在家有三老，尚算健康，還好還好。
※後話
1. 孤狗回來的，我小時候玩的就是這個，上面寫著「玩具沙炮」的黃盒子啊哈哈。
2. 我沒見過小奶奶，但聽說也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，據稱是爺爺的「紅顏知己」。嗯。
3. 奶奶到現在偶然還是會看著爺爺的靈位發呆坐上半天。有時也覺唏噓。他倆決不是盲婚啞嫁卻弄得刀劍相向。可以寫個故事（筆記）
4. 奶奶出生在二戰時期，幾個兄弟姊妹已經被送走寄養，父母打算拋棄還在襁褓中的她，最後卻捨不得還是抱著走難，就有了小名「留姑」，意指「留下來的姑娘」，後來人老了，就變成了「留麻」。
5. 家族中的男人個個嗜煙嗜酒嗜賭，唉，遺傳不了給我哥卻給了我。每每母親瞧我吸煙都會拿我爺爺患癌這件事跟我講……唉。
6. 大伯姑母和姑姑三十多年來首次同一陣線，就是為了敲詐爺爺留給家父的一塊田，雙方大戰一年下才由家父取得勝利，糾紛期間導致我爺爺的骨灰滯留。為人子女，原來錢比老父安息重要。故此家母每次跟那幾兄妹吵完，都會對我和我哥教育說，你倆要相親相愛。難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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